2023 年春运期间,北京西站内人潮涌动。我怀抱纸箱,于安检处静静排队。纸箱之中,蛋糕花被三层保鲜膜层层包裹,仿若母亲昔日精心包书之举,满含珍视。保鲜膜下,蛋香与肉臊味悄然溢出,丝丝缕缕,引得身旁安检员不禁探头,赞叹道:“哟,这是家乡特产吧?这香味,隔着口罩都能闻见。” 彼时,手机锁屏画面仍停留在凌晨三点的厨房监控 —— 母亲踮起脚尖,往蒸箱中添水,围裙带子不慎勾住蒸箱门把手,她侧身解带的模样,与儿时偷穿她高跟鞋蹒跚学步的我,竟有着惊人的相似,时光的奇妙重叠,在此刻尽显。
●灶台边的童年密语
1998 年除夕,北正街的青石板路覆着一层薄冰,寒意袭人。母亲将煤炉搬至厨房中央,火星四溅,在地上发出 “滋滋” 声响,似在奏响新春序曲。我趴在灶台边,目不转睛地数着母亲搅蛋液的次数。竹筷每与陶碗触碰一次,便发出清脆悦耳的 “嗒嗒” 声,仿若一首独特的厨房交响乐。当数到三十七下时,金黄的蛋液中陡然冒出细密泡沫,在煤炉跳跃的火光映照下,宛如撒落的碎金,熠熠生辉。
“仔细瞧着,手腕转动要如陀螺般平稳,切不可颤抖。” 母亲轻柔地握住我冻得通红的小手,在炽热的铁锅中缓缓画弧。蛋液触及铁锅瞬间,“滋啦” 一声,如新春爆竹轻响,蛋皮边缘泛起焦色,恰似外婆精心剪出的木槿花窗花,薄如蝉翼。那半透明的蛋皮,在火光轻抚下,透出淡淡的金色纹路,我甚至能清晰看见锅底斑驳的铁锈印记,岁月的痕迹在此刻尽显。
父亲轻轻掀开樟木箱的铜扣,我正盯着案板上的五花肉,暗自吞咽口水,满心期待着压岁钱的出现。然而,父亲捧出的却是一本比我还高的族谱,泛黄的纸页间,夹着半片风干的蛋皮,仿若封存着一段古老而神秘的故事。“光绪二十年,许邓起枢点翰林摆席,头道菜便是这蛋糕花。” 父亲指尖轻轻划过族谱上模糊的小楷,声音低沉而庄重,“你太奶奶当年在许府做厨娘,将这方子绣在陪嫁的帕子上,战乱之时,藏于鞋底才得以保全。”
案板上,母亲正摔打五花肉,每一下都带着十足的劲道,“咚咚” 声响彻厨房。每摔七十二下,肉馅便会 “啪嗒” 一声高高弹起,溅出的肉星子沾在她的蓝布围裙上,恰似夜幕中闪烁的繁星。蒸汽从竹蒸笼中袅袅升腾,仿若仙境之雾。母亲总会将第一块蛋糕花掰成两半,烫嘴的蛋皮裹着鲜香四溢的肉馅,在我舌尖上欢快跳跃,烫得我直哈气。她却笑意盈盈,往我嘴里塞着白糖,轻声说道:“慢些吃,没人与你争抢。当年毛主席在东山学校读书时,亦是这般与表弟分食外婆做的蛋糕花呢。”
●铁锅中的百年传承
2018 年深秋,易俗河的桂花肆意绽放,馥郁芬芳弥漫街巷。我循着导航,找到了吴记禾门店。彼时,恰逢吴彩虹在后厨为学徒们授课,明档厨房的不锈钢锅中,蛋液在她灵动的手腕间,划出完美的圆形轨迹,流畅自然,比电视里的厨艺大赛更具魅力。
“机器摊出的蛋皮,太过规整刻板,如同银行点钞机般机械,全然缺失了柴火灶独有的烟火气息。” 吴彩虹一边擦拭额头汗珠,手腕却不停歇,继续说道,“九十年代,我随父亲走街串巷,竹筐里的蛋糕花按片售卖。老顾客们远远瞧见蛋皮边缘那微微卷曲的毛边,便知是咱吴家手艺。曾遇一位大爷,他说我们的蛋皮上有‘太阳的指纹’,后来才明白,那是柴火灶铁圈留下的独特印记。”
后堂的陈列柜,宛如一座时光宝盒,静静陈列着岁月的痕迹。光绪年间的陶制蒸模,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,仿若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;一旁的冷链设备,散发着现代金属的冷冽光芒,象征着时代的进步。玻璃罐中的馅料样本,每一种都承载着一段独特的历史:1900 年的纯肉版,紧实得可捏成团,尽显质朴;1950 年的红薯淀粉版,带着岁月沉淀的粗糙质感;2000 年的低脂版,则细腻如奶油,顺应时代潮流。吴彩虹指着文献复印件上的红圈,认真说道:“毛主席在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》中提及‘无蛋糕不成席’,这话在咱湘乡,分量极重,如同圣旨一般。谁家办酒席若少了这道菜,定会被邻里念叨许久。”
正说着,一位学徒不慎倒多了蛋液,蛋皮边缘瞬间焦糊卷起。吴彩虹却并未生气,反而微笑着说:“如此便对了,手工制作之物,本就该带些独特的‘脾气’。恰似你们年轻人热衷的盲盒,每一张蛋皮都是独一无二、无可复制的。”
●蒸汽里的乡愁蔓延
2020 年正月,北京的出租屋寒冷如冰窖,我裹着羽绒服,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,不经意间刷到吴记禾的抖音直播。乍看之下,还以为看错了频道。镜头里,吴彩虹戴着 N95 口罩,身后的学徒举着充电宝充当补光灯,简陋却充满温情,活脱脱一个临时搭建的 “厨房直播间”。
“蛋皮需转三圈半,馅料要顺时针搅拌五百下,搅拌时,心中要想着老家的灶台,想着妈妈的笑脸。” 吴彩虹话音刚落,评论区瞬间炸开了锅。“阿姨,没有土鸡蛋可怎么办?”“能教我做给住院的爷爷吃吗?” 突然,一条留言映入眼帘,让吴彩虹瞬间停了下来:“我是北大荒的知青子女,我妈临终前说想吃家乡的蛋糕花......”
屏幕前,吴彩虹沉默了两秒,随后转身从冰柜中取出冻好的蛋皮和馅料,坚定地说:“妹子,咱今日就教你做‘简易版’。没有铁锅,用平底锅亦可;没有五花肉,鸡胸肉也能替代......” 那天的直播,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。结束时,吴彩虹的嗓子已然沙哑,但她仍坚持将每个步骤详细写在黑板上,只为让远方的游子能看得清楚明白。后来听闻,吴记禾的淘宝店当晚多了两百份 “知青套餐”,订单地址从黑龙江到新疆,遍布大江南北,恰似撒在地图上的蛋糕花碎瓣,带着浓浓的乡愁。
纽约的李薇,是我大学时的室友。她在唐人街开的湘菜馆里,最受欢迎的并非剁椒鱼头,而是切成薄片的蛋糕花。某次视频通话,她指着正在拍照的金发顾客,笑着说:“他们说这蛋皮上的纹路,像梵高笔下的星空,非要给蛋糕花起个英文名,叫‘Xiangxiang Flower Roll’。” 东京的王昊则更为有趣,他在宿舍用昆布高汤煮蛋糕花,还发朋友圈配文:“当湘乡蛋皮遇上日本海带,就像外婆的方言撞上日语,竟毫无违和之感。”
●时光里的味觉接力
湘乡一中的后厨,不锈钢蒸箱 “叮” 的一声亮起绿灯,仿若奏响一曲欢快的乐章。戴红领巾的孩子们瞬间 “哇” 地围了上来,眼中满是好奇与期待。校长掀开保温桶,金黄的蛋糕花在蒸汽中轻轻颤动,边缘特意留存的焦色,恰似为蛋卷镶上了一圈金边,熠熠生辉。
“这是毛主席年轻时品尝过的味道,你们的祖辈当年招待贵客,靠的便是这门精湛手艺。” 校长语重心长地说道。此时,穿白大褂的营养师正在认真记录改良配方:胡萝卜碎、山药泥巧妙地混进肉馅,橄榄油取代了传统的猪油,在传承中创新,让传统美食更贴合现代健康理念。食堂阿姨却偷偷跟旁边的师傅低语:“我还是觉得猪油摊的蛋皮香,不过孩子们爱吃就好。你瞧那焦边,跟我小时候看奶奶做的一模一样。”
吴记禾的中央厨房里,机械手正有条不紊地给蛋糕花扎孔,却不时被吴彩虹喊停。“停一停,这孔扎得太过整齐划一了。竹筷扎出的孔,应是歪歪扭扭的,恰似我妈纳鞋底时的针脚,虽不规整,却满含亲切之感。” 她轻轻抚摸着新引进的 3D 扫描仪,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,“等把这些老手艺都扫描进电脑,日后即便身处火星,也能做出地道的湘乡蛋糕花。”
正说着,几个穿校服的学生跑进来参观。吴彩虹兴致大发,让他们亲自体验摊蛋皮。蛋液在铁锅里歪歪扭扭地铺开,边缘焦糊得像块小饼干,孩子们却笑得前仰后合,兴奋地喊道:“原来非遗并非老古董,而是会绽放的蛋卷啊!”
●舌尖上的永恒乡愁
去年清明,我回到湘乡。母亲特意搬出老灶台,似要重拾往昔温暖。九岁的女儿趴在灶台边,目不转睛地看着外婆打蛋液,那专注的模样,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我。“外婆,手腕要转三圈半,对不对?” 她踮起脚尖,努力模仿母亲的动作,可蛋液在锅里却晃出一个不规则的圆,边缘焦黑一片。
母亲微笑着接过锅铲,轻声说道:“当年你太姥姥教我时,我把蛋皮烧糊了七次,最后一次险些把锅烧穿。” 她手腕轻转,一张带着毛边的蛋皮逐渐成型。阳光透过木窗,洒在铁锅里,蛋皮上的纹路仿若老族谱里的手写配方,神秘而古老。“你太奶奶的帕子,如今还在樟木箱里,待你长大,便传给你。”
带着新蒸的蛋糕花去给外婆上坟,青石板路上又飘起了细雪,仿若天公也在为这份思念落泪。母亲切开蛋卷,油脂浸润的蛋皮泛着柔和的光,肉馅里的葱花清晰可见 —— 这是外婆生前最爱的配方。外婆常说,葱花要选自家菜园里的,炒香后拌进肉馅,那香味,连神仙闻了都要沉醉。
返程的高铁上,女儿举着手机观看吴记禾的最新直播。屏幕里,吴彩虹正在教澳洲的华人用牛油果做馅料,创意十足。评论区的留言如彩虹般不断闪过:“谢谢阿姨,终于能给孩子做家乡菜了!”“原来蛋糕花还能如此创新!” 阳光穿过车窗,洒在女儿手中的蛋糕花上,层层叠叠的 “花瓣” 仿佛正在缓缓绽放,那是穿越百年的烟火气息,是藏在铁锅里的时光密码。
到站广播响起,纸箱里的蛋糕花仍带着丝丝余温。突然忆起吴彩虹说过的话:“手艺会随岁月变老,灶台会因时光变旧,但味道永恒不变。” 是啊,从光绪年间的许府宴席,到如今飘洋过海的真空包装;从母亲的灶台边,到女儿的课本里,这道被称为 “妈妈的味道” 的美食,早已超越了简单蛋卷的范畴,它是刻在血脉里的乡愁,是无论走多远,都能循着香味找到的回家之路。
当蛋香在舌尖缓缓散开,我恍惚又回到那个飘雪的除夕。母亲在灶台边转身,围裙上沾着蛋皮碎屑,微笑着说:“趁热吃,凉了就不香了。” 可她不知,这香气早已穿越百年时光,在每个湘乡人心中,酿成了永不褪色的家乡记忆,历久弥香。(张立 王新华)
责任编辑:刘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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